发布时间:2025-11-19 07:48:55 来源: 光明网
某高校农学专业大二学生王梦丽,第一次开直播是在运动会上,只是拍学校操场、不露脸,就收到了85元打赏,能顶她3天的伙食费。之后她在宿舍开播,每次跟网友聊天1小时,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一位第一次进她直播间的网友,给她刷了3个价值1000元的礼物。
并非所有人都有她的好运气。比如地理与信息科学专业大三学生张欣然,第一次开播是在MCN公司的小格子间里,她每天播四五个小时,下播已经是凌晨,她用洗手液卸妆、睡在公司的沙发上,第二天再赶回去上课,“(老师)讲的什么都不知道”,一个星期只赚了100多元。
像他们一样,一部分大学生正在尝试娱乐类直播,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特别的才艺,把日常生活作为直播素材,在镜头前刷牙、戴美瞳、磨指甲,或者捧着饭盒吃麻辣烫。安徽某高校表演专业的学生发现,在操场的校园招聘展台,MCN公司会热切地给他们递上传单,邀请他们做团播。山西某高校的辅导员发现,每年新生季,假期还没结束,就有“学长”“学姐”在校园里直播介绍学校,实则在帮学校附近的店铺引流。
但在学生时期“做主播”没有想象中简单。一位接触过几十位大学生的娱乐直播运营张亮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部分大学生主播“急于提升自己的收入,完全没有任何职业规划”,甚至有人一学期挂科七门、想要退学专职做主播。他认为大学生应当充分认识直播收入的不稳定性,理性选择未来职业,“大学时期本身作为校园环境与社会环境的过渡阶段,过于将重心投入互联网很容易造成学生与社会脱节”。
诱惑
王梦丽第一次站在镜头前是在一家汉服店,那时她才大一,主要工作是帮顾客穿脱汉服、清洗服装,洗完的汉服有四五斤重,她一件件挂起来晾晒,一小时收入只有10元。一次偶然的机会,店里开直播,她被要求戴着口罩站在衣服旁边,回答评论区关于服装的问题。她说话活泼幽默,销售额涨了不少,“可能我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王梦丽来自单亲家庭,她想减轻家里负担,上大学后干过各种兼职,发现自己“不怵镜头”之后,她周末去兼职直播卖团购优惠券,时薪涨到了50元。
后来,她开始在宿舍直播。最初,她看网友的“主页”找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她对着镜头微笑、摆弄头发,分享一些生活里的琐事,直播间最多同时在线七八十人。有人问她的年龄、学校和专业,“大家来看直播,是对校园生活有幻想,也是对我有幻想”。在那次一晚上赚了3000元之后,她从一个月播四次,到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播,有时甚至翘课直播。
有MCN运营在社交媒体上发帖总结,宿舍主播的粉丝群体中44%左右都是18-24岁的同龄群体,而出手阔绰的“大哥”主要是31岁以上的企业白领。这和王梦丽的感受相似,在直播间和她闲聊的一般都是同龄人,“‘大哥’通常默默看,然后突然刷礼物”。王梦丽的直播间男性观众占比大,骚扰信息也会出现在私信和直播间。有“大哥”曾经暗示她,“双非”学校“打工”没有出路,“年轻漂亮才是最大的资本”。
为了“起号”,有学生告诉记者,她注销过3次账号,因为“新号会有流量扶持”。这些“技巧”是她从社交媒体上学的,网上针对大学生宿舍直播的“教学帖”越来越多,有MCN机构里的运营人员在帖子里给出建议,人设要“容易害羞”“乖巧可爱”,灯光建议“‘豆腐灯’(一种轻量化的便携式补光设备——记者注)从下往上打,打鼻梁中间和脖子以下”,妆造要求卧蚕画得明显才“显嫩”。“纯真大学生女主播不会像社会上的主播那么油,那些‘大哥’也会放低警惕心”,一位直播运营这样写道。有运营在招聘帖里强调,“0违约金”“开播就赚钱”。
这些直播“低门槛”的论调吸引了不少急于用钱的大学生。地理与信息科学专业的张欣然想要尝试直播,是因为她想去外地参加一个学科大会,但那段时间家人的生意出现问题,连生活花销都需要贷款,她想要快速赚钱补贴家用,于是在招聘软件上搜索相关职位,选择了相对知名的MCN机构。
“我知道这是个贩卖情绪价值的行业,但我觉得自己够聪明,足够应付。”张欣然第一次走进公司直播仓的一个小隔间,隔壁传来女主播夸张的谢榜声,运营在镜头前帮她调节美颜参数,给她挑选性感的、“可得性很强”的衣服。她有些僵硬地站在镜头前,一边唱歌,一边努力回想运营给她看的“思维导图”,即如何根据粉丝的等级、年龄,说出对应的话术。
第一天她播了4个小时,到手20元。运营让她回去抄写“理论笔记”,熟练背诵向“大哥”要礼物的话术,例如“谢谢哥哥送的单车恋人,这是想干什么,要带妹妹去兜风吗?其实我很想去坐法拉利啦”。因为“跑车”的价值比“单车恋人”高。从小在学校就是“好学生”的张欣然形容自己是“做题思维”,每天下播后都会复盘自己的表现,总想第二天的收入能翻倍,“梦里都是直播的事情”。
黑洞
直播半年后,因为总是几小时坐着不动,王梦丽感到腰疼,“感觉自己老了10多岁”。
直播久了,她对自己的脸愈发不满意。“几个小时都只能盯着自己的脸”,即使割了双眼皮、买了之前不舍得用的高价护肤品,还会有人在直播间说她“驼背”“胖了”。有时连着播5个小时、嗓子“痛得冒火”,她仍会在镜头前保持笑容。
一开始王梦丽很怕同学和亲戚看到自己在直播,后来一场直播观看人数上了万,“赚到钱了就没什么不好意思”。有同班同学问王梦丽“如何起号”,同校也有人在平台私信里请教她。
在一些大学生寝室,舍友之间还会“同行竞争”。王梦丽同寝室的室友也在直播,王梦丽一般会躲着室友播,因为如果观众看到宿舍里“都在直播”,“就没有那种清纯的感觉了”。室友比她开播早,但赚钱没她多,王梦丽分析是因为室友在镜头前不够松弛,“太像主播了”。为了获得稳定流量,室友还签约了MCN公司,每次直播要画全妆,公司规定直播时不能吃东西、不能沉默超5分钟,从第三个月开始室友被要求达到一定的业绩流水,“达不到就不给发工资”。
在一些多人直播的宿舍,“撬大哥”是一种暗地里的竞争。有人会突然出现在正在直播的室友身后,观察室友屏幕上的在线人数和音浪,或者故意跟室友互动,增加自己的曝光度。
济宁学院教师教育学院的辅导员王欣欣是95后,她告诉记者,工作5年来,她处理过宿舍直播引发的矛盾,一位大二女生由于直播聊天持续到深夜,影响到宿舍其他成员的生活学习,宿舍内多次沟通无效,只能请辅导员出面协商直播时间。在王欣欣的调解下,这名女生答应直播最晚不超过晚上十点半;期末好好准备课程考试、暂时停播;直播过程中拉上床围形成封闭空间、避免其他人“出镜”。
除了宿舍内的暗流涌动,直播的收入也总是起起伏伏。今年10月份,王梦丽的直播收入下跌了75%,她本来想重新注册账号,结果有次她白天翘课开播,赚了4000多元。三四天过去,她又想打开摄像头。她其实并不喜欢这种状态,“如果赚不到钱,一想到占用的是宝贵的大学时光,就会更焦虑”。但是她总担心现在不赚就“亏了”,“谁也说不准下个月赚不赚”。
一位已经放弃直播、目前正在准备考研的大四学生告诉记者,自己曾经尝试了3个月的直播,第一个月只赚了10块钱。到了第二个月,她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客服”,“每天都在关心别人,根本没人来关心我”。有次她播了一个半小时都无人问津,结果在下播前10分钟赚了100元,那是她心情最好的瞬间,“等待果然是有用的”。但这种快乐只持续到了第二天开播前,一打开手机摄像头,她又开始焦虑“能不能赚到钱”。
北京盈科(上海)律师事务所冯雨薇律师处理过不少大学生主播与MCN机构之间的纠纷。这些年轻主播常常向冯雨薇律师反映,他们开播三四个月几乎没有任何收入,也感受不到机构承诺的流量扶持,甚至形容“开播就像坐牢”。冯雨薇律师在实践中发现,部分MCN机构采用批量签约的模式,资源分配上往往“谁红捧谁”,大量新人主播最终沦为行业“炮灰”。
在与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的交流中,冯雨薇律师进一步指出,尽管一些机构在签约时承诺提供“保底工资”,但合同中往往暗藏隐形条款,例如“时长不达标不发放工资”“内容质量不合格不支付报酬”等,这些条款常被机构用作拖欠薪资的依据。更值得警惕的是,当主播因收益未达预期提出解约时,部分机构会转而主张高额违约金,使得许多刚步入社会的学生主播陷入更为被动的法律困境。
积累
张亮告诉记者,很多人习惯了短期高回报的工作后,难以适应其他工作的节奏和薪资,“相当一部分在大学阶段就开始直播的主播,普遍都会出现对现实社会的回避,如除旅游外平时极少出门,讨厌与人社交,朋友变得极少等”。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郑建在研究中发现,许多大学生在开始尝试直播时并非出于理性分析,“对自身特质认知不够,对网络主播职业要求也不甚了解”。许多主播入行是出于主观期待,没有更细致考量岗位与能力的匹配,仅仅从高期待出发,“只看到自己擅长的,以及行业光鲜的一面。”她说。
某个以“高学历”为品牌的直播公会的负责人告诉记者,即使是娱乐主播,高质量的直播内容背后是大量的时间精力投入。他们公会的主播大多是“985”“211”院校的硕博生,很少招募本科生。该负责人认为,一些本科生的阅历较浅、认知不够成熟,“很容易3分钟热度”。
她常常会告诉“高学历”主播,学历只是“人设”上的加分项,“你的努力程度,对职业的敬畏程度,钻研反思能力,这些职业基本素质才能决定收入”。他们会根据主播本身的兴趣和专业领域设计直播话题,公会有具身智能创业者、海外旅行博主等,会在连麦环节引申出社会文化议题的思考。她认为大学生主播应该更理性地认识直播行业,“不能在随便开播的情况下,期待一个非常高的收入”。
一些留在直播行业的人认为,即使选择直播,也不能只被流量逻辑裹挟。某985高校法学研究生李静告诉记者,她喜欢法律的平和与理性,但出于家庭原因,她希望早些经济独立,毕业后就选择了直播带货的工作。
作为主播,她认为自己的优势是对于商品更深入的理解、对于平台流量趋势的预测,以及调动客户消费欲望的技巧。当直播间一下涌入上千人,李静会立刻精简话术、争取1分钟内把产品介绍清楚,“要能接得住流量”。
李静认为直播带货能给她“一线厮杀”的机会,在律所实习时,李静总是在做“幕后”工作,“长期是个‘小透明’”。她也想要“拼杀”,想要“证明自己”,自称“小镇做题家”的她希望能够站在“被看到的地方”。
但她也觉得直播带来了不少情绪和身体上的消耗,每天播完四五个小时后,李静总感觉“特别累”“特别饿”,凌晨一个人去吃火锅,“靠大吃特吃缓解负面情绪”。她还形成了一些特殊的用词习惯,比如生活中很少说“绝对”“第一”,因为直播间不能出现绝对词,只能说“第某一”“绝某对”。
有时候李静也会自我怀疑,读那么多年书是不是一种浪费。但总有些时刻,她会感受到书籍的慰藉。她现在的工作是在旅游公司销售团体游,有次直播介绍一条南美洲的旅行路线时,她讲到曾经辉煌无比的秘鲁印加遗址马丘比丘,想到了中国的圆明园,想到了《百年孤独》结尾那场摧毁一切的飓风。在镜头前分享这些故事时,她觉得自己“不像工具了”。
持久的快乐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有时王梦丽也觉得钱挣得不够“安心”。她总担心自己的账号播不长久,“天天说的都是流水账,观众的新鲜感很快就会过去”。她也想拍短视频,但拍视频技术成本高,“而且直播前两个月就能起号成功,但短视频博主起码要半年以上”。她还担心如果去掉美颜和宿舍环境,自己“不够漂亮”。
她最后下了决心,打算赚够10万元,就考虑做视频,标题就叫“有点小钱的女大学生一天怎么度过”。
对于张欣然来说,她想念学术研究带来的更持久的快乐,“打赏的快乐只存在于看到礼物特效的一瞬间”。在坚持了一个星期后,张欣然决定放弃直播。离职的那天,她的直播收入第一次“破百”,但当她坐上回学校的公交车,她只觉得久违的轻松。
回想起来,张欣然说她难以承受迎合直播间观众的感觉,“那种焦虑像黑洞一样,不断吞噬你”。她一开始是想通过直播让自己在学业上得到更好发展,“结果感觉离目标越来越远”。从小她就喜欢参与很多课外活动,喜欢电影、音乐、小说和citywalk,“能做的东西有很多,但把自己局限在一个屏幕里,就会觉得自我价值损失了”。
她最近最幸福的体验,是参与了一项关注城市空间设计与居民心理健康的研究,当研究实验的第一个环节跑通的瞬间,“感觉自己的行动惠及了更多人,这种快乐能激励我继续前进”。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本硕毕业的吴娜认为,应当把直播当作一种“短期的人生体验”。她毕业后直播了近一年半,直播间经常有人质疑,认为清华毕业生应该“作更大的贡献”。但她觉得,“读书只是让你明确自己是谁,要去哪里,让你更有效地探索你的生命,对自己人生的不设限亦是一种人格魅力”。
“每个人对于直播的认知都不同”,她不避讳直播平台的娱乐属性,认为“直播间就是一件件商品”,“选择你的直播间,一定是你身上具备能感染到他的东西”。她也强调直播的残酷性,她认识的一些主播也出现了心理和情绪问题,“短时间压缩情绪,收入和关注直白地展现出来”。
同时,她认为,直播也是一种新型职场,不仅提供了大量的就业岗位和机会,也给从业者提供了更多的时间和自由度,去学习、思考、创造。
但她更清楚自己想从直播中获得什么。她每天直播5个小时左右,剩下的时间里,她喜欢画油画、健身,很少看手机,“上学的时候同学们都说我是‘互联网圣体’”。她外形优越,性格率直,会“抛梗”,有观点输出热情。刚直播的时候,她的心态也是“要做什么就想尽全力做到最好”,不管数据好坏,她总是稳定开播。
“新的平台和新的模式会兴起,没有人能一直踩在风口。”现在她和朋友正在运营一家面向高校主播的直播公会,希望通过自己的经验,提升主播们的职业水准。
在自媒体平台和线下开展普法宣讲的过程中,冯雨薇经常收到大学生们关于直播合约的各类咨询。她注意到,许多同学更多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进入这个领域,然而与传统的行业实习相比,直播行业隐蔽性更强,运作机制对大多数人而言仍像一个“黑箱”。一旦发生纠纷,身边的亲友往往难以提供有效建议,更难以帮助他们在复杂的行业环境中维护自身权益。因此,在每一次咨询的最后,她总会提醒一句:“请一定保护好自己,始终把学业放在首位。”
不少高校辅导员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大学生在自媒体、创业等领域的探索值得鼓励,但也要遵守学校规章制度。青岛黄海学院经济与管理学院辅导员孙增娟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最近几年,她都是通过学生们的自媒体账号了解学生的动态。
孙增娟也曾经处理过一起关于宿舍直播影响舍友生活的矛盾纠纷。因为直播,舍友的睡眠受到影响,但直播的同学认为舍友是嫉妒自己赚钱多。在孙增娟的沟通协调下,直播的同学调整了直播时间和地点,选择课余时间在学校的创业工作室直播。了解到该同学未来想长期从事直播,孙增娟向她推荐了学校电商专业的相关课程。孙增娟认为,相比于独自直播,参与校企合作项目更能学到专业技能,遇到突发情况也有团队支持,能够规避许多安全风险。
她介绍,学校从2003年开设电商专业,在“618”和“双11”大促期间都会与企业合作,开展为期一个月的电商综合项目实训,实训岗位主要以客服、场控、直播为主。在参与过一次实训后,上述在宿舍进行娱乐直播的同学转向了带货主播方向,毕业后的暑假,她开启了直播间里的实习。
(文中王梦丽、张欣然、李静、张亮、吴娜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晶娴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1月19日 05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