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5-12-20 00:10:37 来源: 红山网
康康和那道难解的“数学题”
凌晨5点,北京顺义的一处平房内,闹钟还没响,陈芳却已醒来。她轻轻伸手摸向床头柜,在朦胧晨光中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时间是5点17分。她点开银行App,盯着余额数字——2371.43元,它像一颗尖锐的石子,砸进了她尚未完全清醒的意识。
她切换到记账软件,细密的数字在微弱的屏幕光下浮现:22天的康复课程费用共计1万余元,融合班费用7000元,评估费2100元……一个月的账单,总计1.9万余元。
陈芳静静地盯着这个数字。许久,直到眼睛发酸,她才按下锁屏键。6岁的儿子康康还在熟睡,小拳头攥着她的衣角,呼吸均匀。这个被诊断为孤独症谱系障碍已一年半的男孩,并不知道自己的每一点进步,背后都坠着父母沉甸甸的账单。
账单上的数字
2024年7月末,陈芳第一次牵着康康的手走进康复中心时,她目光掠过墙上可爱的卡通贴画,久久停留在前台张贴的价目表上:个训课270元/节,感统课180元/节,语言课270元/节。
“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砸锅卖铁也要治。”陈芳向《法治日报》记者回忆道。彼时,陈芳丈夫月收入七八千元。她盘算着:一天3节课720元,一个月上22天就是15840元,“挤一挤,能扛住”。
最初几个月确实是倾尽所有的投入。2024年8月,康康上了24天课,加上评估费用,当月花费“小两万元”。陈芳犹记得,从家庭储蓄账户中取钱时,她的手指在ATM机按键上停顿了很久——那是他们原本打算用来装修老家房屋的钱。
转折发生在今年春节后。陈芳丈夫所在的公司效益骤减,连续3个月,每月到手工资只有2600多元。
“他起初不敢告诉我,直到有一次该交康复费时,他支吾地说信用卡还不上了,我才知道家里经济状况已经到了悬崖边。”北京的冬天,寒风凛冽,陈芳和记者坐在康康所在的康复机构大门口,回忆这段经历时,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那天晚上,她翻出家庭记账本:2024年5月至12月,康康的康复费、评估费、交通费合计近12万元;2025年1月至3月,每月康复费1.1万元,加上生活费,3个月赤字超过4万元。最让她揪心的是,这些费用里,能报销的部分寥寥无几。残联每月补助最多3600元,每年最多补助10个月,一年封顶3.6万元,而且每月必须上够一定天数课程才能报销,其余的费用都需要自己承担。
存款锐减,负债日渐积累,每一笔支出都成为压在陈芳和丈夫心里的石头。
为了撑下去,陈芳不得不对康康的课程做“精准调控”:每月必须上十几天课,才能达到报销的门槛;理想状态是20天左右,这样康复效果才能稳步推进;上限是22天,“多一天的费用,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即便如此精打细算,现实仍一次次击穿底线。今年5月,家里财务状况最吃紧时,康康的课程被迫削减至一个月只上12天。那段时间,康复老师时不时发来康康的训练视频:视频里的小男孩努力地蹦台阶、辨认卡片、练习发音。陈芳一边看一边掉眼泪:“感觉特别对不起孩子,好像是我亲手剥夺了他进步的机会。”
更让她心酸的是,为了填补康复费的缺口,她不得不取出康康攒下的压岁钱。那是孩子一点点存下的“家底”,原本她想留着作为教育基金,如今却只能提前透支。
“取完钱那天,我抱着孩子哭了。”陈芳说,康康不懂钱的意义,只是懵懂地拍着她的背,那一下下的触碰,让她心里更疼了。
“倒”着过的日子
经济支柱摇摇欲坠,陈芳深知必须尽快寻找出路。她不是没想过找份工作,可康康的康复课程需要专人接送,下午两点多就得去接孩子——这样的时间要求,没有哪家公司能允许。
“这个年纪,没什么专长,又要照顾孩子,想找份能兼顾的工作太难了。”陈芳叹了口气,她曾经也是职场女性,可现在,在生计和孩子之间,她只能选择后者。
陈芳老家河北承德的山里盛产蘑菇,每到夏天雨水丰沛时节,山间的蘑菇便会大量生长。今年暑假,陈芳做了一个从未想过的决定:带康康回老家捡蘑菇卖钱。那一周,她每天天未亮就带着康康上山,中午顶着大太阳回家,把蘑菇分类、清洗,然后在路边摆摊叫卖。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卖200多元,七八天下来,总收入有1000多元。
“钱不多,但那是第一次,我觉得自己能做点什么改变现状。”陈芳说。更让她意外的是,康康在山林里表现得格外安静,他学着妈妈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蘑菇放进篮子里,偶尔还会指着树上的鸟巢发出“啊啊”的惊叹声。
从老家回北京前,陈芳的母亲偷偷塞给她一个信封,里面装着8000元——那是家里去年卖玉米的收入。
“这么多年,第一次从我妈那儿拿钱。”陈芳攥着那个信封,在汽车站的卫生间里哭了整整15分钟,“实在是没办法,孩子的康复不能停”。
陈芳的丈夫也在拼命想办法增加收入。他下班后去送外卖,有时会忙到深夜11点多。回到家,累得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又得去上班。“那段时间,我总能看到他偷偷捶腰。”陈芳说,即便这样,每月的收入依然捉襟见肘,康复费的缺口,还是得靠东拼西凑。
“人家都是先攒钱再开销,我们是倒着过——先花钱,再想办法补上缺口。”陈芳这样描述他们2025年的生活状态。
最艰难的时候,陈芳甚至动过让康康暂停康复的念头。一天深夜,她坐在电脑前,搜索“孤独症康复中断的后果”。弹出的页面上写着:“可能导致前期训练成果消退,社交能力退化,情绪问题加重……”
她猛地关掉网页,趴在键盘上无声地哭了。显示屏的蓝光铺在她颤抖的背上,像一片冰冷的海。
困境中的微光
尽管经济压力如影随形,但康康的每一点进步,都是支撑这个家庭咬牙前行的光。
前不久,康复老师给陈芳看了一段视频:在融合班游戏时间里,康康主动把一个玩具车递给旁边的小朋友,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有了一瞬间的交流。
“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了。”陈芳把这段视频存在手机里,取名为“希望”。每当感到无力时,她就会打开看看。
经济上的窘迫也意外地带来了其他“收获”。因为无法经常购买新教具,陈芳学会了用废旧纸箱给康康做教具:把纸箱剪成不同形状,涂上颜色,就是认知卡片;用矿泉水瓶装不同量的沙子,就是简易的感统训练器材。
“有次我用酸奶盒做了一个储蓄罐,教康康认硬币。”陈芳说,“他居然学会了‘1元’‘5角’的区分,还知道要把钱‘存起来’。”这个无意中的教学,后来在康复评估中成为康康的加分项。
这些细碎的进步,像星星点点的微光,照亮了艰难的日子。“有时候真想放弃,觉得这日子看不到头。”陈芳不安地搓着双手,语气里满是疲惫。可每次看到康康期待上课的眼神,看到他努力模仿老师动作的样子,愧疚与不忍就涌上她的心头:“孩子那么努力,我怎么能退缩?”
让陈芳感到温暖的是,前行的路上并非只有他们孤军奋战:当地镇里和残联每月的补助、村里的帮扶款,虽然数额不多,却像冬日里的一缕暖阳;康复机构的老师知道他们家的困难,常常悄悄给康康加课,还会带些零食和玩具给他。
陈芳自己也没闲着,试着在朋友圈出售老家的小米、蘑菇干和一些手工艺品。第一单卖了5斤小米,赚了28元,她把转账截图设成手机屏保,“无关乎钱多、钱少,而是觉得自己还能创造价值,看到了更多希望”。
“我们家像是在解一道难度系数很高的数学题。”陈芳望着远处康复教室的方向,轻声对记者说,“题目是‘如何用有限的收入,支付无限的康复费用’,但这道题我们必须要解,因为康康在进步,哪怕过程很缓慢。”
前两天,康复老师发来消息:康康学会双脚跳了。视频里,6岁的男孩穿着已经有些挤脚的运动鞋,屈膝、发力、跃起,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他没哭,反而自己爬起来,对着镜头咧开嘴笑了。
那个笑容,成了这个家庭在生活的重压下,依然选择前行的全部理由。陈芳在朋友圈转发了这段视频,配文:“我的小超人,今天又征服了一个星球。”
记者手记
在整理采访录音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陈芳能精确地说出康康每节课的费用、每个月上课的天数甚至每次评估的花销,但当被问及“你们一家人上次一起外出吃饭是什么时候”,她沉默了10多秒。
这10多秒的沉默,比数字更能直观说明这个家庭所承受的重压。
康康的账单,折射出的是我国超过1300万个孤独症家庭共同面临的经济困境。康复训练像一场看不到终点的马拉松,而参赛者需要自备所有补给。当耗尽家庭储蓄、借遍亲戚朋友、刷爆信用卡后,他们还剩下什么?
值得深思的是,在这场与时间赛跑的康复之路上,经济压力正在让许多家庭陷入两难:减少课程,可能错失黄金干预期;维持课程,可能拖垮整个家庭。
政策支持固然在逐步完善,但从“有”到“足够”,从“能报销”到“好报销”,仍有很长的路要走。报销流程的复杂性、地区之间的差异性、自付比例的高企,这些细节上的“坎”,对于精疲力竭的家庭而言,可能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对于孤独症家庭来说,他们需要的不仅是一次性的救助,更是一个可持续的支持系统。这个系统应当包括:更普惠的康复保险制度、更便捷的报销流程、更多元的救助渠道,以及对社会企业参与孤独症康复领域的鼓励政策。
采访结束前,康康突然跑到我身边,指着采访本上的数字说:“1、2、3……”他能从1数到100,这是康复训练的成果之一。但他不知道,为了让他学会这些数字,他的父母正在现实世界中,解答一道多么艰难的生存数学题。
每一个孤独症孩子进步的脚印里,都写着一个家庭无声的经济账本。让这份账单不再如此沉重,让爱与希望不再被贴上沉重的价签——这或许是社会能够给予“康康们”最有力、最实在的温柔。
本报记者 文丽娟 陈磊
来源:法治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