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味的脱口秀综艺 不应失掉喜剧的本分☀️

发布时间:2025-08-15 09:40:37 来源: 三联生活周刊

  

  ◎寒拾

  如今聊起脱口秀,可能必须先要厘清概念,即我们在聊的究竟是哪种脱口秀?

  在今天的文化环境之下,至少有三种形态的脱口秀呈现在我们面前:其一是传统的线下脱口秀,以现场演出的形式呈现,既有演员专场也有拼盘表演的形式;其二是充斥于社交媒体中的短视频脱口秀,通常为线下脱口秀的演出段落切片,以观演即兴互动环节为主要内容;其三则是视频网站平台播出的脱口秀综艺节目。

  自2017年8月《脱口秀大会》开播以来,脱口秀综艺的节目样态始终没有发生显著的变化。到了今年夏天,先后开播的《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第二季》(简称“脱友2”)与《喜剧之王单口季第二季》(简称“喜单2”)的观众却会察觉到,尽管这两档节目的形式与往年并无差别,但其内核似乎变味了。

  越发严肃的脱口秀 还是喜剧吗

  尽管“脱友2”和“喜单2”都是去年才开播的节目,但这两档节目都与《脱口秀大会》有着微妙的传承关系,因此二者节目模式高度雷同,都采取竞赛模式,由演员们轮流上台表演一较高下。他们表演的题材大多源于自身经历,而节目组和观众会根据其讲述内容和节目特色,为不同的演员贴上不同的标签。

  这些年来,无论是脱口秀演员群体还是节目本身,都有着明显固化的趋势。像吐槽职场话题的“牛马赛道”和诉说生活艰辛的“穷门赛道”,今年的参赛者都已明显过于拥挤,“低学历赛道”的门槛则从大专学历降到中专学历,就连“残障赛道”的竞争态势都明显比往年激烈,但演员之间的特色差异却逐渐模糊。

  而节目中的稿子,也被总结出了一套八股文般的路数。演员小块就在节目中调侃,这些稿子“主要的架构是铺垫和梗,有时候也会加一些犀利的观点,但最终都会以强行升华收尾”。至于稿子中的内容,近年来撞车事件也偶有发生,像今年的节目中,就有老演员借用了其他同行三年前线下演出时的梗,被观众扒出来。

  在这样的情势下,节目组似乎把带来新鲜感的重任寄托在新人演员身上。

  今年不少初登综艺舞台的新人都是带着各自的独家故事而来。像50岁的房主任,通过讲述一段悲喜交加的农村版《出走的决心》冲上热搜;为昔日同行发声的演员嘻哈,则让空乘着装问题一时成了新闻话题;新疆女孩小帕则因为吐槽自己的“六婚”父亲,让“原生家庭”这个陈年话题又有了讨论度。

  另外,“脱友2”和“喜单2”不约而同增设了纪录片环节,试图将那些看似荒诞的段子在现实深度上进行开掘。于是,对云南演员真勇口中的边陲小镇,观众的认知不再止步于搞笑的口音;安徽演员小四爷怒怼刘禹锡的当代版《陋室铭》,有了更为具象的呈现;而东北演员小奇的故乡阜新,甚至平添了几分文艺腔调。

  即使没有节目组的助力,演员们也会主动将表演中的话题借助社交媒体在现实中进行延展。比如侯智元,在分享了他考研上岸的励志故事后,表演中提到的复习期间睡觉用的浴缸,就在他的小红书账号中被置顶;而徐指导调侃了爷爷的草书作品之后,他和爷爷的社交媒体账号均涌入了大批前来一睹作品真迹的观众。

  如今,几乎所有的脱口秀演员都在经营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脱口秀综艺节目中呈现的公共叙事,与演员们台下各自的私人叙事之间,已经形成了远超出节目本体的互动意义。演员们会借助社交媒体对自己的表演进行预热宣传,或者回应观众的评价,观演双方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沉浸于一场跨媒介叙事的体验之中。

  但是,当演员身上的人设标签被替换成了社交媒体上的话题标签,当节目热度和演员人气被指望靠粉丝点赞来托举,当观众一次次从欢腾的节目现场被拖拽到纪录片镜头中的清冷现实,脱口秀综艺的内在气质已经隐隐发生了改变。一个特别显著的问题是,搞笑似乎已经不再是演员们赢得观众掌声的唯一手段。

  “脱友2”的嘉宾陈鲁豫在进行点评时便指出,今年节目中的一些演员,比起“出梗”更在意的是表达。知名综艺人马东则在做客“喜单2”时感慨,如今的脱口秀观点表达之重,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年策划的《奇葩说》。甚至有演员在舞台上自嘲写的稿子笑点匮乏,更适合另一档阔别已久的节目《我是演说家》。

  毫不意外,这个自嘲的笑点也并没能博得多少观众的笑声。

  娱乐节目 “出梗”和搞笑才是本分

  今年脱口秀综艺中表达最为集中的主题,莫过于女性。

  如果说往年节目中能够出圈的女性脱口秀演员还只是凤毛麟角,那么今年这一群体至少在数量上已经实现了跃升。综合统计“脱友2”和“喜单2”两个节目的参赛演员情况,今年登台的女性演员多达41人,她们在各自节目中所占比例均已接近40%。

  事实上,无论是“脱友2”还是“喜单2”,都在明确强化节目的女性色彩。如果我们留意节目中投向观众席的全景镜头就会发现,现场参与节目评判投票的观众大部分都是女性。“喜单2”在今年节目录制中甚至频频放大来自观众席的声音,热衷于与台上演员即兴互动的观众大都也是女性。

  而在正片节目之外,“脱友2”的嘉宾陈鲁豫和参赛女演员们还录制了一档谈话类节目《豫见她们》。尽管这档衍生节目所讨论的议题全部是正片中表演内容的延伸,但是当交流的场域从表演舞台的喧闹空间切换到一个严肃的对话圆桌之上,剥离掉段子的喜剧外壳,其素材原型无一例外都呈现出伤痛感强烈的悲剧内核。

  借由众多女性演员的表达,女性话题也已从数年前浮于表面的性别差异和口号式的女性意识,深化和细化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像选择单身生活的45岁女演员王小利,以一句坚定的“我没有烦恼”抵抗着外界的成见;而王大刀则借由猎豹般夸张的肢体表演,诉说女性心理的同时,消解着传统观念对女性的束缚。

  可以这样说,女性脱口秀演员们的表达,已经从当年控诉式的“我不要”,进化到了宣告式的“我想要”。于是,单纯依靠制造性别对立来彰显所谓女性立场的段子,尽管勉强依靠抛出挑衅式的金句,赢得现场一时喝彩,却不可避免地因为缺乏思考价值而沦为噱头,难以获得真正的关注度,也最终必然会被淘汰。

  并且,当同一类话题被反复讲述,固然可以令板结固化的某些社会观念得以松动,至少使得一些真正关涉女性利益的具体问题不再令女性羞于启齿而男性过度敏感,因而可以获得讨论甚至解决的机会,但同时过度密集地输出,又是否可能让大众因为陷入另一种习以为常的状态,反而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

  耐人寻味的是,当女演员们将表达的重要性置于“出梗”之前,并且因此赢得评委们带有强烈精英色彩的赞美辞藻时,节目现场观众席中的大众女性群体则用手中的投票器给出了一个可能截然相反的态度。从比赛的结果来看,女性脱口秀演员的淘汰率是明显高于男性演员的。“脱友2”进行到第三赛段结束,22名女演员中有17人遭到淘汰,在晋级的27组选手中,女性演员只剩5人,所占比例不到19%,且在节目中实现跳段的5名高票演员无一例外都是男性。至于“喜单2”方面,节目赛程才刚过半,男女演员的淘汰率分别为28%和53%,相差之悬殊已是显而易见。

  女性话题似乎只是女性脱口秀演员综艺征途中的敲门砖,却未必是垫脚石。

  反观在节目中可以顺利晋级或者赢得高票的女演员,无一例外都拥有更为丰富的搞笑经验,喜剧技巧明显更加纯熟,有趣的段子和精彩的表演才是她们赢得更多票数的前提。这样的现实情况似乎可以说明,至少对于大众而言,作为娱乐节目而非思想节目的脱口秀综艺,“出梗”和搞笑才是起码的本分。

  “抽象赛道” 脱口秀世界的荒诞派文学

  无论是“脱友2”还是“喜单2”,当观众耳熟能详的老演员们依旧在作品的文本性和现实性层面进行深耕时,越来越多今年登上综艺舞台的新人脱口秀演员却反其道而行之,走上了“抽象赛道”。这种“抽象”,也可以用“脱友2”嘉宾大张伟常用的点评关键词“神经病”来形容,是一种很难简单概括的节目风格。

  不同于逻辑严谨的文本型脱口秀,“抽象赛道”的演员们时常思维跳脱,甚至以无逻辑或反逻辑来制造笑点。比如孙书恒讲述大城市年轻人的心理疲惫:“家里催婚,工作催命,上了一天班回到家,海洋上又有垃圾了。”一句毫无关联的预期违背,却精准地将人们的精神困境从庸人自扰的烦恼中解脱了出来。

  “抽象赛道”的脱口秀作品又不同于观察型脱口秀,既不追求生活细节的真实感,又不强调所谓批判性,反而时常故意背离现实,将观众强行拖拽到演员们虚构的假定情境之中。比如徐浩伦和谭湘文的漫才组合,他们的作品如同高概念电影,每次都能将想象的边界拓展至极限再令其瞬间坍塌,以此来制造戏剧性的收场。

  一些演员的抽象感来自于他们过度夸张的表演风格。比如王大刀在讲述一场商务应酬中的遭遇时,通过原地奔跑的动作将内心澎湃的心理活动完全外化出来,从而制造出远超文本本身的喜剧效果。而小奇讲述自己的中专生经历时,在不同的角色之间闪转腾挪,依靠单人的表演撑起了一台人物丰富的小型舞台剧。

  在处理自我与现实的关系时,笑点抽象的脱口秀演员似乎并不像侧重观点表达的演员那样有野心,他们往往更愿意固守自己的内心一隅,表现得与现实更加疏离。用“脱友2”总编剧之一鸟鸟的话说,他们更像是“世界的旁观者”,毕竟“没有什么问题是一段脱口秀解决得了的”。

  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是极少数曾经认真探讨喜剧的思想者之一。他在其作品《喜剧的本质》中论述说:“冷淡疏离的情感状态是喜剧的自然环境。以一个冷眼旁观者的心态看待生活,生活中很多的正剧就会变成喜剧。”脱口秀演员们的工作和人生态度,看起来很像是对这番论述的践行。

  或许我们可以将这些抽象的段子理解为脱口秀界的荒诞派文学。比如林简七讲述他和朋友种种不着边际的奇思妙想,虽然充满笑点却又毫无意义,但在结尾处,当他的朋友用一句荒诞的疑问去回怼炫富者的羞辱时,这一切无意义的抽象忽然便生成出了意义——这是他们抵御现实伤害最好的精神庇护所。

  马东在听了林简七的作品后点评说:“很多人会因为这个作品和这几句话,去重新观察我们身边的概念,我们耳熟能详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们已经习惯接受的那个名相,到底和它的本质有什么样的关系。”延续这个方向思考下去,我们或许就会意识到,抽象的有时不仅是喜剧。

  又或者如出身东北农村的高寒,在诉说他第一次来到高楼林立的上海时,联想到了他少年时代作文课上青春伤痛文学的女主角——一个正在过马路的老太太,时代和贫富的巨大落差在那个瞬间扑面而来,这样的文本所蕴含的丰厚文学性是毋庸置疑的,因为那一刻所有人都意识到,他口中的伤痛是真实可感的。

  事实上,即使再抽象的脱口秀演员,也并未真正置身事外。抽象,就像一切其他的喜剧风格,都只是他们面对生活的一种态度。依然借用柏格森的论述,他认为喜剧的力量在于“保留人类生活事件的逼真外表的同时,向我们清晰地呈现其中显而易见的机械性”。在他的观念中,喜剧的意义就在于抵抗这种现实的僵硬的机械性,他称其为“愚蠢固执的褶皱”。但他同时提醒我们,“唯独在人类的范畴内才有喜剧”。

  脱口秀也是如此,笑在人间。(北京青年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