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5-08-27 18:15:01 来源: 央广网
今年上半年,先是二月,位于上海外滩的东一美术馆停办。接着六月,深圳木星美术馆宣告闭馆。紧接着七月,青岛西海美术馆也突然关闭。再加上此前一段时间OCAT上海馆、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没顶美术馆等等,均因各种原因闭馆。
一时间,面对众多民营美术馆的关停风潮,有关“民营美术馆危机”的讨论在网络与自媒体上成为热门话题。人们普遍为此感到突然,感到惋惜,感到情感上的难以割舍。因为明明这些馆在当地已具有一定的知名度和社会影响力,并且关闭之前还在举行一些颇受欢迎的大展。
比如东一美术馆,在运营的六年时间里,举办了不少特展,基本以国外引进展为主。这些引进展让广大观众不必远涉重洋,在上海就能有幸见识拉斐尔、提香、鲁本斯、莫奈、克里姆特等西方艺术大师的真迹。其关停前的最后一个展览,是“毕加索、莫迪里阿尼与现代艺术展”这样高品质的展览。再比如深圳木星美术馆,自2019年底开馆以来,致力于打造大湾区国际化艺术展,但随着盐田千春大型个展“命运的边缘”在这里落幕,这座美术馆也正式宣告闭馆。而青岛西海美术馆,更是近年来国内非常著名的网红艺术地标,这座花费了十年时间、斥资16亿元,邀请法国建筑大师、普利兹克得奖者让·努维尔打造的“最美海边美术馆”,在运营的短短四年间,可谓大师云集,大卫·霍克尼、曼·雷、安东尼·葛姆雷等一众当代艺术大师作品均在此馆亮相。但就在今年六月30日,它突然发布了一则“闭馆公告”,引起业内一片哗然。
民营美术馆面临的危机,有此前一段时间经济增速放缓的客观因素,当然还有民营美术馆资金来源单一、运营模式不成熟、政策支持不足、市场环境与观众基础薄弱等多重因素综合叠加所导致的。但笔者认为,更深层次的原因,恐怕是很多民营美术馆在创建之初,对美术馆本身认知不足,缺乏长远规划,缺少馆藏资源等这些根本性因素。
中国的美术馆建设,有着与西方的美术馆建设完全不同的发展逻辑。西方无论是公立美术馆,比如乌斐齐美术馆、卢浮宫、大英博物馆等;还是私立的美术馆,比如大都会博物馆、佩吉·古根海姆美术馆、盖蒂艺术中心等,都是先有藏品,再有美术馆。中国近20年来兴建的美术馆,无论是公立还是民营,除绝少数之外,基本上都没有藏品。这种先天不足,让这些兴建的美术馆一开始就处于被动的局面。它意味着,这些美术馆所举办的每一个展览,都需要依赖空运,这势必推高了美术馆的展览成本和运营成本。同时,因为要依赖外界的资源,无形中增加了很多的不确定因素和风险性,导致美术馆在学术定位与发展方向上失去自主权,也不利于美术馆的团队建设与人才培养,无法形成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实际上,对后续美术馆的建设与发展埋下了很多隐患,更是对美术馆的长期持续平稳的发展提出了挑战。近年来,民营美术馆所面临的危机与困境,似乎也印证了笔者这种担忧。
另一方面,无论是地方主政的领导,还是各地企业老板,都把新建美术馆当作形象工程,作为一个地方的“文化名片”或“艺术地标”。所以他们往往只重视硬件建设,可以不惜重金,聘请国际知名的建筑师为他们设计并建造各种形态夸张、具有标识感的美术馆建筑。但普遍不重视软件建设,对美术馆开馆之后如何经营与运作,缺少系统性的、专业性的长远规划。尤其对美术馆开馆之后还需要长期持续的经费投入,他们普遍缺乏思想准备,误以为美术馆建成之后,就大功告成,根本不曾想过,美术馆实体建成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红砖美术馆馆长闫士杰就曾指出:“对美术馆自身的构建,要有长远的规划。现在有实力能建得起美术馆的很多,但往往夭折在起点上。一个美术馆建立前,要真正研究美术馆的运行规律、空间尺度等,也要细化到运营成本乃至采光等方方面面的需求。建筑大师往往是在表达建筑的美学,不会太多考量展览的需求与功能。国际上,建造美术馆的同时往往考虑仓库的安排。同时,馆藏作为美术馆的立馆之本,随着展览数量的增加,藏品系统的完善也会使美术馆的发展少走很多弯路。”
事实上,民营美术馆当下的危机,也在一定程度上对中国的美术馆(无论国有还是民营)建设敲响了警钟,迫使国内美术馆行业必须提升认知,弥补短板,调整功能与社会角色,实现时代嬗变。与此同时,在文化消费升级与数字化转型的双重浪潮中,美术馆正面临着从物理空间到文化价值载体的深刻变革。传统旧有的模式,即作为城市“艺术地标”的美术馆,显然已经不能满足时代发展的需求。它们需要跳出美术馆作为传统“艺术容器”的物理空间思维,转而从信息时代的社会文化生产逻辑出发,成为激活城市文化基因、重组知识生产、催化社会创新的“文化芯片”。也就是说,美术馆将在当代文化生态中扮演新的角色——不再是静态的展示场所,而是能存储、解码、转译和激活文化能量的核心处理器。
当然,这就要求美术馆通过持续的创新接口协议,保持与时代语境的兼容性。这种转变不仅关乎技术应用,更是对美术馆存在本质的重新定义,在保持艺术本体的同时,构建更具弹性的文化价值网络。也就是从文化的“存储器”进化为能主动改写社会文化代码的“编程器”,成为具有多维辐射力的“文化芯片”。显然,这种转变不仅体现在建筑形态与展览形式上,更深刻地重构着美术馆与社会、美术馆与公众的互动关系。
以这种进化和转变在国内率先给美术馆界做出表率的,是上海玻璃博物馆。这是一家民营的艺术博物馆,虽然叫博物馆,但它的学术定位,侧重于推动现当代玻璃艺术的开拓与发展,使它更像是一个专题类美术馆。近年来,该馆不仅获得了较高的人气与口碑,曾被美国CNN旗下网站评选为中国最不容错过的三家博物馆之一;还取得了良好的经济效益,靠该馆自身就能存活,并尚有盈利。该馆于2015年开启的当代艺术跨界项目“退火”,至今已邀请了十多位国际前沿的当代艺术家介入玻璃材料,突破材料的有形边界,将材料提升至精神层面,创造出无界之境,展现玻璃与当代艺术碰撞的无限可能。“退火”项目,展现出该馆在学术理念上的开放性、包容性与前瞻性,也为该馆奠定了专业上的学术高度。而上海玻璃博物馆张琳馆长曾表示,他们馆的发展并不限于专业领域,而是将博物馆发展视作一种“不断生长”的生命体,并且强调以“观众为核心”。为此,该馆创立了融合“博物馆、咖啡、商店”的全新运营模式。游客们在这里不仅能欣赏到匠心独运的玻璃艺术品,还能深度参与互动体验,感受艺术的魅力。该馆还定期举办精彩表演和艺术家现场创作活动,让艺术在观众眼前生动展现。此外,无论孩子还是成人,都能亲手DIY玻璃制品,并带走独一无二的作品,从而让艺术走进日常生活。
如今,上海玻璃博物馆的建筑面积已从3500平方米扩展至两万平方米以上,内设有20个场馆,整个园区涵盖展览、表演、餐饮、零售及DIY课程等多个项目,像是一台不断进行社会文化代码编写的“编程器”,更像是一块具有广泛辐射力的“文化芯片”。这块不断编码的“文化芯片”,吸引了众多游客,也使该馆形成与社会各界、各年龄层的深度、多维互动,真正让去艺术博物馆成为了现代人的一种生活方式。
因此,当下美术馆的迭代之路,就是要从“艺术地标”“艺术容器”升级为“文化芯片”。担任过多家美术馆馆长的张子康曾从社会性与学术性两个方面,对美术馆的定位与发展逻辑进行过阐述,他说:“美术馆的属性是社会化属性,需要借助社会资源来形成价值,然后再放大价值,从而回馈于社会,形成美术馆与社会的联动,这是建设美术馆的基本理念和逻辑。其次,美术馆对自己的学术定位要清晰。美术馆是用学术,而非商业来建构和推动价值的机构。所以,如果混淆了这两者,美术馆就是无效的,是浪费资源的。”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这段表述,相当于为美术馆作为城市的“文化芯片”作了详细的注脚。
去年年底,在民营美术馆的关停风潮中逆势开馆的敦煌当代美术馆,开馆之初就较为清醒地意识到民营美术馆如今面临的艰难处境,因此,它有意识地避开雷区,作了一系列创新的尝试和实践。比如资金来源,这家由敦煌文旅集团等三家公司联合发起组建的民营美术馆的资金,一部分来自于发起方的支持,一部分来自社会捐赠,一部分来自政府文化资金的申报,突破了通常民营美术馆采取的单一资金来源模式。从已经推出的两个展览来看,该馆以“敦煌文化当代转译”为核心,构建学术价值、公众参与和具有运营活力的生态体系。在笔者看来,“敦煌文化当代转译”就是该馆的“文化芯片”,通过这块“文化芯片”,以半年一个展览的节奏,一方面深度挖掘历史传统与经典,另一方面邀请当代创意人群一同转译与活化。在古今时空对话中,它致力于和生态共建伙伴们一同推动中国本土艺术的发展与实践,与世界文明交流与互鉴。
曾经,中国民营美术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完成了“硬件”的跨越式发展,在中国大地上耸立起一座座“艺术地标”,并以机制灵活推动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多元发展。如今,它们却在狂飙突进后遭遇结构性困境。事实上,今天民营美术馆遇到的困境与瓶颈,国有美术馆也在一定程度同时存在,所以美术馆同行需要一起从城市“文化芯片”这个最新定位出发,从战略规划、社会属性、学术深耕、公教创新、多元运营等方面进行深度反思,重构突围路径。
(傅军 作者为上海油画雕塑院美术馆馆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