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马图》中,看到宋朝的一个切面🈹

发布时间:2025-11-07 07:48:44 来源: 企业网

  

  北宋大科学家苏颂曾经两度出使辽朝,留下了《前使辽诗》三十首和《后使辽诗》二十八首。其中一首诗题为《契丹马》:“边林养马逐莱蒿,栈皂都无出入劳。用力已过东野稷,相形不待九方皋。人知良御乡评贵,家有材驹事力豪。略问滋繁有何术,风寒霜雪任蹄毛。”

  苏颂在这首《契丹马》的下面还写了一个长长的题注:“契丹马群动以千数。每群牧者才三二人而已。纵其逐水草,不复羁馵。有役则旋驱策而用,终日驰骤而力不困乏。彼谚云:‘一分喂,十分骑。’番汉人户亦以牧养多少为高下。视马之形,皆不中相法,蹄毛俱不翦剔,云马遂性则滋生益繁,此养马法也。”

  其中所说的“视马之形,皆不中相法”,指的是契丹马(即蒙古马)不符合宋朝的相马法式,但契丹马又“终日驰骤而力不困乏”,所以引起苏颂的特别关注。对于良马的形象,宋人有自己的一套相马法,图之于形,可以以李公麟的《五马图》作为代表。

  《五马图》以白描的手法画了5匹名马,依次为凤头骢、锦膊骢、好头赤、照夜白、满川花。每一匹马均有一个人牵引,其中前两人着西域服装,三人穿汉人衣服,人马均以单线勾勒,流畅而内敛,反映出高超的白描技艺。

  这幅画在南宋时曾经归内府收藏,入元、明,经柯九思、张霆发诸家递藏,康熙年间藏于宋荦家,乾隆时作为祝贺乾隆生日的礼物入宫。这幅流传有序的名迹,后来经溥仪以赏赐溥杰的名义盗运出宫,流落日本,直至2019年重新出现在东京国立博物馆主办的北宋书画精华展上。

  在前所未有的写实手法中,悄无声息地植入历史和想象

  北宋李公麟最初以画马出名,他非常重视对马的观察,他每次在皇家养马的太仆廨舍,“必终日纵观,至不暇与客语”。曾纡在后跋中写道,据黄庭坚说,李公麟画完“满川花”之后,这匹名马不久便死了,“盖神骏精魄,皆为伯时(李公麟)笔端取之而去”,可见时人对李公麟画马艺术的高度评价。

  《五马图》技艺高超、传承有序,画上又有与李公麟同时代的黄庭坚的跋语,另有南宋初的曾纡跋,言及黄庭坚题于元祐五年(1090),因此,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五马图》是李公麟的真迹。但也不是没有疑点,疑点之一就是画上的签题。依元代以来旧说,此画是李公麟和黄庭坚的“合作”,前者绘图,后者题记。前四匹马都有签题,独第五匹没有。但四段签题中竟有三种格式:

  格式一是前二马“凤头骢”和“锦膊骢”,分两行,均是“右一匹·某年某月某日·某机构·收·某国(人)/进到·某马·年龄·身高”。两行的分行很清晰,第一行以进贡国名结尾,第二行以表示尊敬的“进到”抬头。

  格式二是第三马“好头赤”,写为“右一匹·某年某月某日·某机构·某产地·某马·年龄·身高”。

  格式三是第四马“照夜白”。写为“某年某月某日·某人进·某马”,信息量比格式一、二减少一半以上。签题的位置也不一样,不是上下纵贯,而是写在马上部画面的一角。

  宋代每匹官马都需造册,产地、身高、年齿、毛色是主要登记的信息。学者过去都认为《五马图》为纪实的职贡题材绘画,不过,无论是签题还是图像表现,只能判断前两匹马是异族贡马。签题表明,这两匹马分别由于阗国王和青唐地区的吐蕃部落首领董毡进贡,两匹马的牵马人也都是异族人相貌。

  第三匹“好头赤”题签称是“拣中秦马”。北宋政府在边境地区集中买马,按照买马的区域,分为“秦马”和“川马”,“先是,茶马司设买马两务。一在成都府,市于文、叙、黎、珍等州,号川马。一在兴元府,市于西和之宕昌寨,阶之峰贴峡,号秦马。”因此,第三匹马“好头赤”是“拣中马”,“拣中”意思是“拣选中标”,“拣中马”是北宋政府对于御马的分类之一。

  不论是画上的签题,还是签题中贡马的信息,都有与文献记载不相符合的情况。美术史学者黄小峰认为,《五马图》的所有视觉因素都意在营造一种“真实性”。他认为,《五马图》是对于唐代韩干画马作品的再造,所以画中的圉人(泛指养马的人——编者注)具有鲜明的唐代特点。

  但它并非韩干画作的“摹本”,而是用新的方式转化之后的“传统”——在前所未有的写实手法中,悄无声息地植入历史和想象,从而有意模糊了历史与当代、客观描述与主观想象的边界。黄庭坚有诗称赞李公麟“李侯一顾叹绝足,领略古法生新奇”,大意是说李公麟看到韩干所画千里马后,经过领悟又创造出新奇的意象,《五马图》正是这种“新奇”的产物。

  画中马依旧神采奕奕,但是宋人的精神不再武健

  《五马图》虽然获得大家的一致赞叹,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中国古代最杰出的画马作品。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在解释马的时候说,“怒也,武也”。马是充满速度与激情的动物,18世纪法国博物学家、作家布封说:“人类所要做到的最高贵的征服,就是征服这豪迈彪悍的动物——马。”

  虽然李公麟画中的马依旧神采奕奕,但是宋人的精神不再武健。宋人笔下马的造型,因品种而异,大小、肥瘦、高低、毛色有别,但都温顺平和,大大的眼睛写满忧郁。

  苏轼、苏辙、黄庭坚、李公麟等人组成了一个艺术小圈子,时常以马为题相互唱和。苏辙在题李公麟所藏《韩干三马》诗中写道:“画师韩干岂知道,画马不独画马皮。画出三马腹中事,似欲讥世人莫知。伯时一见笑不语,告我韩干非画师。”

  苏轼在《又跋汉杰画山二首》中,借马提出了著名的“士人画”观念:“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但观现存的宋画作品,很难看出马的“意气所到”。

  有宋一代崇文偃武,马政衰微。苏轼在李公麟另外一幅《三马图》上记述了这样一段史实:“元祐初……时西域贡马,首高八尺,龙颅而凤膺,虎脊而豹章。出东华门,入天驷监,振鬣长鸣,万马皆瘖(喑),父老纵观,以为未始见也。然上(哲宗赵煦)方恭默思道,八骏在庭,未尝一顾。其后圉人起居不以时,马有毙者,上亦不问。”

  马长八尺为龙,皇帝对待天马的态度尚且如此,大臣对待马政就更加懈怠。宋仁宗朝翰林学士承旨宋祁,在奏章中指出“今天下马军,大率十人无一二人有马”。但他担心的不是马匹不够,而是嫌军马过多,宋祁认为“天下久平,马益少,臣请多用步兵”。连“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参知政事范仲淹,竟也提出取消马匹贸易,“沿边市马,岁几百万缗,罢之则绝戎人,行之则困中国。然自古骑兵未必为利”。

  在这样的大环境中,虽然苏轼等一众文人自许颇高,但并不真正自信。苏轼在《三马图》的残卷里也只能感叹,“朝廷方却走马以粪,正复汗血,亦何所用?事遂寝。于时兵革不用,海内小康,马则不遇矣,而人少安”。

  在“马则不遇”的时代里,很难想象艺术家能画出时代的强音,即使是这位画家的才情再高。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艺术家是时代的眼睛。

  (作者系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

  杭侃来源:中国青年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