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由伟:沿着父亲陈景润的足迹前行🍰

发布时间:2025-12-04 03:04:36 来源: 楚天都市报

  

  那道门缝,成了陈由伟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定格。

  小时候,陈由伟时常会轻轻推开父亲书房的门,留一条小缝。门内,是父亲伏案的背影,一盏台灯,和无边的寂静。门外,是陈由伟好奇又懂事的窥探,“妈妈说了,只要父亲进书房,就别去打扰他。”

  背影的主人,是数学家陈景润。在公众的印象里,这个名字是印在教科书上的铅字,是与“哥德巴赫猜想”“1+2”紧密相连的符号,是那个戴着厚底眼镜、不食人间烟火的“科学怪人”。

  若干年后,陈由伟才真正重新理解了父亲,也看见了那片父亲曾为之倾尽所有的、冰冷符号背后灼热的数学之美。

  从“逃避”到“回归”

  “您是陈景润的儿子,数学一定很好吧?”这个看似平常的问题,曾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紧紧缠绕着少年陈由伟。

  父亲巨大的光环,以及外界天然投射过来的、沉甸甸的期望,形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压力。出于一种青春期的、“非理性的叛逆”,陈由伟在高中分科时,刻意选择了文科。考入大学,陈由伟首先进入的是商学院,仿佛在拼命绕开父亲那座巍峨高山所投下的、漫长而沉重的影子。

  陈由伟甚至一度在音乐中寻找身份认同。四年级时,偶然的机会让他开始学习小号,一学就是9年。父亲幽默地管陈由伟的小号叫“小喇叭”,并始终支持他的探索。

  血脉与精神的传承总是在无声处悄然作用。陈景润1996年因帕金森综合征去世后,“思念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越来越浓,像酒一样。”大二那年,在一个安静得能听见心跳的夜晚,陈由伟独自沉思,开始冷静地审视自己:对数学的排斥,是否只是一种幼稚的偏见?是否在无意中,关闭了一扇本可以通往美妙世界的大门?最终,他决定“潜下心来”,勇敢地推开了那扇门——陈由伟向学校提交申请,转入了数学系,并一路攻读至获得硕士学位。

  这个过程,并非为了满足任何人的期待,而是一场深刻的“自我的寻找”。当陈由伟真正沉入数学的世界,克服了最初的艰涩与困顿,才逐渐体会到父亲笔下那些符号、公式背后令人心醉的逻辑之美与和谐之韵。也终于懂得了,能让人在身患重疾、双手颤抖、健康极度恶化时,直到生命最后两个月,仍坚持在病榻上审阅研究生论文、思考未解难题的那种“热爱”,究竟有着怎样撼人心魄、焚尽一切的力量。

  当记者问及陈由伟最想和父亲说的话,他说:“我想告诉他,我最后还是学了数学。”陈由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仿佛穿过时光在与父亲对话,“我觉得我更懂他了。”

  从“搭梯子”到“扶梯子”

  陈由伟最终没有成为像父亲那样,在稿纸上一笔一画“搭梯子”、直接挑战世界级难题的攀登者。但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扶梯子的人”。

  2022年,陈由伟创立了陈景润科学基金会。驱动他的,是一种深切的责任感和一个必须正视的严峻现实:尽管国家的科研条件和整体环境已今非昔比,但中国在数学领域,从顶尖学者的原始创新到基础教育的师资力量,与国际顶尖水平仍存在差距。尤其在基础教育的普惠层面,挑战更为巨大和迫切。

  “我们做过调研,在乡村,很多孩子因为数学跟不上,初中没念完就辍学去打工了。”陈由伟的眉头微微蹙起,语气沉重。

  调研的结果让人倍感责任重大:在许多乡村学校,科班出身的数学教师寥寥无几,多是其他科目老师兼任,甚至由体育、美术老师代课。一位老师在参加他们的培训时,激动地站起来分享:“这个班太好了!我是教语文的,等下学期就要教数学了,心里没底,慌得很,所以赶紧趁着假期来充充电。”

  基金会的公益行动,因此有了极其清晰的靶心。一方面,是直接面向孩子的科普,致力于“种下种子”。

  基金会邀请厦门市的数学特级教师任勇走进中小学上公益课,分享那些充满奇思妙想的教学方法——带着一双高跟鞋走进小学课堂,让孩子们测量、计算,理解什么是“黄金分割点”;用扑克牌玩24点游戏,用骰子讲解概率,在中秋节用博饼游戏引出数学原理。

  在一次偏远的山村小学活动中,听到一个一直低着头、沉默寡言的小男孩,在公益课程结束后怯生生地说出“我觉得数学也没那么可怕,还挺有意思”,陈由伟感到“一股热流猛地涌上心头,那是发自内心的高兴”。那一刻,他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父亲当年发现自己对数学产生兴趣时欣慰的表情。

  更关键的是面向教师的赋能。基金会为乡村数学教师提供系统性的公益培训,引入名师课程,组织“赛课”比赛,甚至广泛收集优秀的教案课件,形成共享资源库。“因为一个优秀的老师,就是一束不灭的火种,能照亮几十、几百个孩子的前路。撬动教师这个‘杠杆’,是改变教育资源不公最有效、最根本的方式之一。”陈由伟说。

  “钢铁硬汉”与他的“6平方米”

  在6平方米的房间里,陈景润完成了世界级攀登。

  1957年,经华罗庚力荐,陈景润踏入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一间6平方米的宿舍,从此成了陈景润的居所,也成了他向“哥德巴赫猜想”这座数学险峰发起冲锋的“前线指挥部”。

  生活被压缩到极致,几乎只剩下数学。食堂里,陈景润总是最后一个出现,买几个馒头或窝头,一点咸菜,匆匆果腹便回到他的6平方米。严重的结核病让他时常咳嗽,面色苍白,但一旦埋首于稿纸,他便仿佛拥有了无穷的精力。

  正是靠着这种近乎偏执的坚韧,在极端困苦中,陈景润用了整整7年,对1966年的证明进行了极为艰苦、细致到毫厘的简化与完善。1973年,修改后凝练到18页的论文在《中国科学》正式发表。这篇凝聚其毕生心血的论文,被国际数学界命名为“陈氏定理”。

  在深入整理父亲生平往事的过程中,陈由伟不断地被震撼,不断地刷新着对父亲的认知。

  社会上传得神乎其神的“撞树”故事,陈由伟专门向父亲的老友、院士林群先生求证过。而一些他从未听家人提起的惊心动魄的往事,却从父亲的老同事、老领导口中娓娓道来,逐渐拼凑出一个与他日常记忆里温和的父亲截然不同的“钢铁硬汉”形象。

  ——特殊年代里,有人威逼利诱陈景润写诬陷恩师华罗庚的“黑材料”,陈景润沉默以对,坚决不写一个字,无论在何种压力下,始终坚持一句“华先生是我的老师”,以此捍卫深厚的师生情谊。

  ——动荡结束后,当年曾参与批斗陈景润,甚至动手暴打陈景润的人,满脸堆笑地找上门来,请他为自己出国深造写推荐信。他竟然也写了。知情人得知后,气得浑身发抖,找到陈由伟的母亲说:“陈教授给谁写都不能给这个人写!他当年差点把陈教授打死!”陈景润知道后,只是平静地说:“那个年代,一切都过去了。如果他能因此出国,学成回来报效国家,也是好事。”

  ——组织上动员大家,举报当年迫害过自己的人。陈景润摇摇头,只说:“不记得了。”

  这些尘封的往事,让陈由伟久久无言。“大家一提到陈景润先生,都是由衷敬佩,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在任何场合听人说过陈先生一个‘不’字。”一位北大的教授曾如此感慨。

  如今,在陈景润科学基金会的办公室里,最醒目的位置悬挂着陈景润那句广为流传、也是他一生写照的话:“攀登科学高峰,就像登山运动员攀登珠穆朗玛峰一样,会遇到无数的艰难险阻,懦夫和懒汉是不可能享受到胜利的喜悦和幸福的。”陈由伟和他的团队,正在践行着另一种形式的“攀登”与“坚持”。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什么才是生命的支点?陈景润科学基金会发起“寻找每个人心中的6平方米”活动。他们复原了那间6平方米宿舍的环境,引导人们思考:在我们的生命中,那个可以安放纯粹热爱、抵御外界喧嚣的“6平方米”在哪里?

  陈由伟说:“或许不是数学,可能是音乐、绘画、文学,或任何让你愿意为之付出全部热情的领域。”那是精神的巢穴,是梦想的出发地,是让平凡生命得以对抗虚无、创造价值的支点。

  数学之美,等待被看见

  不久前,“3×8”还是“8×3”的问题在网络上引起争论,以及奥数教育被异化为“解题套路”培训、与升学利益紧密捆绑的现象,陈由伟对此显得忧虑而清醒。

  他认为,比题目答案对错更重要的,是能否回归数学教育的本质。“好的数学普及教育与异化的奥数培训,最根本的区别在于究竟是真正地训练思维、培养探究精神,还是仅仅机械地训练解题套路,追求捷径。”

  陈由伟引用当代著名数学家张益唐教授在纪念他父亲诞辰90周年演讲中的话:“数学家很多的突破,看似是灵光一现的神来之笔,但其背后,是无数个日日夜夜,在黑暗中不断尝试、反复思考所积累的必然结果。”单纯关注解题技巧或投机取巧,无异于买椟还珠,完全背离了数学学习的本质与初心。

  陈景润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颗最饱满、最有生命力的“种子”。1948年那堂数学课上偶然飘来的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的星火,点燃了他全部的好奇与激情,最终引领他奉献出整个生命。

  陈由伟和基金会的同事们,正致力于在更多孩子,尤其是那些资源匮乏地区的孩子们心中,种下类似的种子。“我们有时候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孩子们说,也许未来那个最终解决哥德巴赫猜想‘1+1’难题的人,今天就在我们中间,正坐在这个教室里,眼睛里闪着和我们当年一样的光。”

  采访临近结束,陈由伟望向窗外渐沉的夜色,提到夜空中一颗特殊的星。国际编号为7681号的小行星,名叫“陈景润星”。这是一个四位数,巧的是,它恰好是一个素数。

  陈景润穷尽一生,与这些只能被1和自身整除的、既孤独又完美的素数打交道。而那颗星,此刻正运行在浩瀚宇宙的某处,超越时间与尘世,默默地、永恒地闪烁着微光。它凝视着一位数学家未竟的数学强国梦,也凝视着新一代“扶梯人”,如何用另一种更广阔、更坚韧的方式,将那份对“数字之美”的纯粹、惊叹与热爱,手把手地传递到更多稚嫩的手中,点亮更多渴望探索的眼睛。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周围围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2月03日 0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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