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5-12-29 00:47:35 来源: 楚天都市报
一批年轻人,正沉迷于织毛线。
家里、学校、工位,站台、地铁、公交,咖啡馆、酒吧、餐厅、公园,甚至医院病床,都是这些年轻人埋头创作的地方。
她们如当代“织女”般,重新爱上老一辈的爱好,也赋予了“织女”新的内涵和外延。
当然,还有“织男”。
时间来到下班晚高峰,湖南长沙洋湖湿地站内,人流顺着地铁呼啸来去,胡幸运静静坐着,等待下一趟列车。他翻开随身携带的收纳包,掏出一根钩针、一顶毛线帽,静静织了起来。
“是织男啊。”网友们看到他发的视频,认领了他的织圈身份。社交平台上,织圈人的标签正是“织女”和“织男”,年龄集中在20岁到30岁之间,形成一种符号化的身份认同。这种认同也延展到线下,大大小小的织友聚会正成为社交新风尚。
目前尚无法精准统计到底有多少年轻人“入坑”织圈,但可以确定的是,当一部分都市男女在健身、citywalk、户外运动、看电影和演出的时候,织毛线的复古风潮已刮向了另一部分同龄人。
某社交平台数据显示,“织女”词条的浏览量达5.9亿,讨论近450万次;“织男”词条浏览量超849万,讨论4.5万次。
当织毛线不再只是女性长辈的形象和记忆锚点,年轻人正用双手改写“织女”“织男”的定义。让他们爱上的织毛线,本质上是在织什么?
织女织男的日常修养
在北京的万琬28岁,今年是她“手都织麻了”的一年,起因是她会织的腊肠狗小玩偶在网上火了,朋友们纷纷找她定制,她连续用双手批量生产了20个。
获得非常多的正向反馈后,她想试着在线下将相同爱好的人组织起来。万琬自嘲是个“酒蒙子”,几年来,几乎每天下班后,她都会到北京朝阳区的DDEC酒吧小酌,边喝边织。
一个人实在太无聊,灵感也日渐枯竭,今年11月,万琬通过社交账号发布了一则“酒鬼织女”组局笔记,没想到,如此窄众的活动收获了400多条评论。她拉了一个聊天群,平日里,零星有织女来酒吧互相作伴,老板为她们推出折扣套餐。老板的老公喜欢盘核桃,织女为其精心钩了装核桃的小兜,中年男人乐得合不拢嘴。
12月中旬第一个周六,是万琬开展首场规模性织女局的日子,十余位织女赴约。万琬想让聚会和狂打毛线的活动有所区别,不规定签到,不强制参加时长,追求舒服自在。即便如此,当晚7点,老板将酒吧营业招牌翻开的时候,门口已有4位织女等候了。
刚开始,大家都有些拘谨,酒过数巡,围绕织毛线的话题密集起来。工具党安利自己的工具和毛线,技术派传授棒针织法,万琬终于学会了自己弄不明白的技能。再往后,织女们又分类围在一起,谈工作、论养娃。这场局里,年纪最大的已是大学生妈妈,最小的是一名在读本科生,距离最远的专程从40公里外赶来。直至凌晨2点多,撑到最后的四五位织女才挥手告别。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散场时,大家不约而同地问。
对万琬来说,组局的最大不同是,她能看看他人都在织什么,有没有自己没刷到或是没学过的东西。
万琬(右3)和织友们在北京酒吧度过2025年冬至夜晚
作为织圈内的相对“少数派”,织男胡幸运的钩织时空除了通勤路上、或是跟朋友逛街的间隙外,大多数也在家里。偶尔,完成工作后,他在工位上织。更有趣的场景往往发生在地铁车厢里,时常会有乘客瞥他两眼,带着猎奇,又有些不解,但这位27岁的织男早已习惯,并不在意。
胡幸运是“i”人,每逢节假日,他会花更多时间在钩织上,习惯同时打开音乐软件、播客节目或者观点输出类长视频。他当前钩的是一条围巾和一个镂空手提包,钩什么,取决于在网上刷到了什么好看的,“只要喜欢,无论图解有多复杂,我都愿意尝试。”
有意思的是,随时随地大小织的年轻人,并不只在中国。
1994年出生的英国跳水名将托马斯·戴利“一织出圈”,从东京奥运会到巴黎奥运会,他因在看台上边织毛衣边看比赛,被国际奥委会发文调侃——流水的观众,铁打的针织。
法国巴黎,在圣马丁运河畔、玛黑区小巷,年轻人们一边喝拿铁,一边用针线,成为新晋的时尚一景。
美国也一样,《华尔街日报》将此形容为年轻人重新爱上“奶奶爱好”——前科技时代的消遣活动正在年轻人中流行起来,很多二三十岁的美国人不再沉迷于刷手机,集体跳过中年阶段,形成围坐一圈织毛衣等的奇异场景。
内里动因,正在被探究。
锚定自我存在的方式
织毛线的强势回归,有人说是一种必然。
参与针线活动的美国年轻人表示,他们在寻找数字戒断和放慢生活节奏的方法。而据2025年法国数字生活调查,42%的法国人认为自己花太多时间看屏幕,年轻人平均每天在线超四小时。编织成了他们“对抗数字疲劳的温柔反叛”。
万琬对这些理论有着实际的感知。
前年,万琬是从事广告行业的都市白领。她从表姐那里学了钩针手法,以祖母格为基础,当晚织就杯垫后,她顷刻沦陷了。工作让万琬“需要一直在手机上回复,人比较焦虑。”项目不急的时候,织毛线使她进入一种心流状态,“特别是新手时期,集中精力数针数,想不起来看手机,然后就发现晚半小时再回复世界也没有毁灭。”
当然也有一些存放在抽屉里的烂尾半成品,那都是给自己织的,比如卡在芝士层的汉堡形画家帽,“又大又精细。”万琬享受把成品送给朋友的时刻,“对方会很开心,夸我牛,还非常爱我,我也很快乐。”
2025年8月,万琬挎着织过的作品参加活动,她“一下子就骄傲起来了”。
广东的李嘉琪大学时就读于服装设计专业。2019年,她在课上学习了基本针法,去年辞职后的休息期间,她拿起毛线打发时间,织口红套、小包包,“织的时候心里很宁静,突然就 ‘上头’了。”她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在织毛线。
上班的时候,李嘉琪偶尔会感觉自己像设计机器,找不到意义;而自己织东西,不用考虑能否适应市场、会不会成为爆款,只需感受一根线如何在手里变成喜欢的样子。
胡幸运初触毛线,是一年半前在朋友的带动下,先后体验了手摇编织机和手工钩针,“手摇机的花纹都差不多,但纯手工会有无限可能。”他先后织过发圈、祖母格、斜挎包,慢慢他发现,焦虑情绪淡化了,失眠次数随之减少,自己爱上了钩织。
彼时,胡幸运的精神状态较差,他曾确诊焦虑性抑郁,和同事因为工作交接问题吵过架,事后他反思,自己的处理方式不太成熟,受困于欠佳的人际交往能力;并且,从小学三年级就寄宿生活的他,早已养成了“遇到困难自己解决”的观念,认为找不到可以求助的人。家里催婚也让胡幸运头疼,和父母针对婚恋分歧聊过也吵过,不欢而散是常态。
焦虑感一拳又一拳地砸向胡幸运,他迫切需要分散注意力。看剧、看电影、看小说、刷短视频,却都提不起兴趣,“没有一点内容留在脑子里。”打游戏也只是间歇性、难以持续。唯有钩织,他坚持到了现在,“从学习到学会是对自我价值的肯定。钩着钩着,一不小心几个小时过去了,钩出来的东西还挺好看,有成就感。”
胡幸运送给朋友的生日礼物,自己织的斜挎包,也是他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
上海织女阮谷正在gap,她学织毛线、学游泳、学西班牙语,但最喜欢的还是前者,“从无到有去创造,有种确定性的获得感。”
心理咨询师吴银燕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对Z世代而言,针线活提供了一种“离线仪式感”。Z世代痴迷针线,不仅是兴趣爱好的更迭,更折射出在数字洪流中重构生活秩序的尝试:通过最原始的手工劳动,编织出属于自己的意义网络。
在不确定性增强的时代,一针一线创造具象成果,成为锚定自我存在的方式。
织毛线,真“治病”
织毛线“治心”,也“愈病”。
有一部分织友,是ADHD(注意力缺陷和多动障碍,俗称多动症)患者。这些人自述很难投入到学习和工作中,可当拿起针线,世界就平静下来,在提升效率的同时,也渐渐对织毛线上了瘾。
社交平台上,和ADHD、织毛线深度捆绑的,其实是北欧人。有好奇者询问北欧网友:“为什么你们那里的年轻人喜欢边听课边织毛衣?”得到的回复多为:“这是医生推荐的方法,规律的手部动作有助于ADHD患者更好集中注意力。”
中国留学生刘莲在哥本哈根大学基因组学专业攻读博士学位,同样对北欧人课上织毛衣感到好奇,她的提问帖汇集了上千条留言,根据大家普遍提及的ADHD,她查阅文献整理了其中的科学解释。
人们通常认为,专注就是一动不动,但神经科学发现,绝对的静止反而会激活一个叫“默认模式网络”的大脑区域,当主任务不够刺激,它就开始让人胡思乱想。而简单、重复的触觉动作,能温和占用该“分心总部”的资源,同时能提升警觉性的神经递质(如多巴胺)水平,让主任务的处理区域变得更清醒。
ADHD患者大脑内神经递质分泌不足,因此更需要外部刺激来唤醒。织毛衣提供了完美的“低水平刺激”,把多动能量引向无害出口;自动化动作占用多余的大脑功率,让人安静下来专心处理主线任务。“ADHD人群比较广泛,这是织毛衣所带来的额外益处能引起讨论的原因,也有不少人自己给自己诊断,贴上了标签。”
据刘莲观察,容量30人左右的大课,约有三四名北欧同学在织毛衣;10人的小课上,会有一两人在织。
“同学织毛衣也是因为文化。”在丹麦的几个月里,她实际了解到,“这边有织毛衣的习惯和传统,很多人会织,很多店是专门卖毛线的。”她的中国同学入乡随俗也开始织,“有些新鲜跟风,有些觉得可以自己织喜欢的图案,穿起来好看。”
彰显毛线文化在中国也不乏身影,最显性的表述是,爱、温暖和传承。这类织女的技能习得通常源于母亲。
湖北织女莫茉打小就学会了织毛线。那时候,她的母亲常连夜手工出独一无二的穿戴和用品,她因此成为村里人人羡慕的小孩,母亲用过的竹制棒针和环形钩针保留至今。最近,母亲头次主动提出想要一顶帽子,她不敢怠慢,反复寻找合适的形状,又因为效果不满意重复拆织好几次,才最终确定了想要的帽子。
莫茉觉得母亲辛苦又伟大,曾舍弃睡眠和自由,一点点编织着家人的幸福。如今,当她钩织时,脑海里会闪现出母亲在没有教程的年代,用一夜时间为她织好的那顶桃红色八角帽。
莫茉为母亲织的帽子
织圈经济
与织毛线相关的社群活动、主题场所也悉数登场,试探着这条复古赛道的创业风口。
上海虹口一家针织工坊的负责人曾对央视新闻介绍,报名针织的年轻人逐年增多,今年客源同比增长30%,课程也从织毛衣、围巾延伸到萌宠配饰、潮玩穿搭等个性化品类。
多年前,“85后”潘锐彬因一段“面条织毛衣”的视频走红。早在2010年,他就回到家乡汕头,致力于手工毛衣的创作与销售,一番摸索后,生意蒸蒸日上,被传“年入500万”。
但与那时候单纯卖手工毛衣、教学针织技巧的创业模式不同,现今的织圈经济,还需聚焦在社交属性上。
阮谷参加了两场织女活动,但发现,在毛线店里,大家付完钱就开始织,时间到了得赶紧走,人与人之间多少有一些隔阂。她觉得,如果把活动搬进家里,给同好们撸撸猫、做点好吃的,像举行家庭聚会一样,氛围会轻松许多。阮从网上摇来了几位织女,12月的一个周末下午,她提供场地、材料和教学,收取一定费用,不严格限制时长,大家在专属空间里,给猫咪钩圣诞帽。
万琬在群里收获了充足的情绪价值,织女们互相提供技术支持,真诚夸赞每一份作品。“成为大人后,真的很难因为做了一件事让别人都夸你。”
万琬的朋友圈子也因此扩大。“我的社交能量主要用在工作场景里,下了班需要自己待着。”有时她在吧台钩织,别人上前找她聊天,她不太想莫名开启一个话题,但跟织友们的对话非常直接,“只要她走过来,我们就会围绕手里的东西自然开聊,并不会消耗什么,反而会吸收对方的能量。”相识短短两周,万就和教会她棒针的织女处成了好友,俩人频繁聊天,偶尔见面,除了交流针法,也聊生活、聊感情。这种迅速而亲密的关系,很难和酒吧客人建立。
朋友们“点菜”,万琬负责制作的小挂件们
织毛线则让胡幸运重获对自我的信心,浑浑噩噩的状态回到积极向上的正轨。“我应该会一直织下去。”钩织让胡幸运的生活更规律,整个人变得更好,他还想尝试更多没有织过的款式。
“像一场心灵spa。”阮谷如此形容织毛线的过程。她把居家织女局朝着社群活动的方向运营,找她报名的人越来越多。
又一批年轻人,或将沉迷其中。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李嘉琪外,其余人物均为化名。)
监制:Grey
作者:罗艳
审校:洪天
图源:受访者提供
(智族Life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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